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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Borispil过海关的时候,那个不懂英文的秃顶乌克兰人拦住我的行李,大声嚷嚷起来。我才突然想起,包里“藏有”违禁物品---他们送给我的礼物。一把小叉子。没法解释和争辩,我默默的看着他把叉子扔进垃圾桶,呆住,然后嚎啕大哭。眼泪像基辅那天突然飘起的漫天雪花……
可是,我为什么哭?只是为那把不值钱的叉子?应该是那把叉子所牵系着的在乌克兰的日子。每天在一脚深一脚浅的路上奔向课堂,被一双双带着笑意的好奇的眼睛所包围的日子,和OC深聊到凌晨三点,天南地北的日子,在克里米亚半岛面对着那片深邃湛蓝的海的日子。那些每一天都有期待和惊喜,微笑的日子,没有人能把他们截留,毁坏或者抹掉….
一开始我的感受并非如此。等了两个月的invitation letter, 效率极端低下的使馆,连续三天在使馆门前排队十二个小时+九个小时飞机+一个多小时在机场海关的盘查+七个小时在大巴上望见的一望无际的荒凉足以让我彻底丢掉关于这个国家任何浪漫的幻想。待到到了Kharkiv住进当地人狭小的flat,和我的行李挤在一个木制的吱吱悠悠的电梯里的时候,我对这个国家的恼火和失望简直到了顶点。
第二天早上一早起来,穿过这个城市肮脏的地铁和街道,我们到了当地一所中学,参加World Without Border项目的Press Conference。虽然致辞的老师们操着连珠炮般的鸟语和僵硬的英语,那天第一次看到了乌克兰的民族舞蹈,第一次尝到装饰品般的乌克兰饼干,还荣幸地出现在当天Kharkiv晚间新闻的镜头里。
那一天当我走进课堂,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发现得到的惊喜和欢乐竟让我把所有的不快抛在了脑后。走在学校的阶梯上,时不时会有孩子笑着从你身边飞奔而过,说着“hi”甚至是生涩的“你好”。站在黑板前那些骨碌碌转动的灵动眼睛的闪着无尽的期待。他们惊讶于纠结的汉字,跃跃欲试的拿起中国筷子做起传递物品的游戏,如果你说能教他们用中文写自己的名字,那整个教室必然沸腾开来,课程结束以后捧着纸笔的孩子就会把你团团围住,拿出自己的手机跟你合影。
渐渐地习惯了每天下午一点开始到五点讲两到三节课,没课的时候心里闷得慌。有时候上课拖堂,就得匆匆忙忙的“赶场”,奔向下一个学校;有时候甚至拖堂到学校放学,管钥匙的老师挡在门口等着我们下课。课程的内容也从最简单的中国文化到Team Management, Time Management, Presentation Skill, 还有我的奥运志愿者经历,中国Education System等等。每天绞尽脑汁地设计怎样用游戏、练习、礼物、小组活动调动孩子们的积极性,怎么用会的不多的俄语让他们觉得亲近,怎么更有效率的传递信息,用简单的英语更流畅明白地表达。从来在课堂上懒洋洋的我,此刻突然体会到老师们的辛苦。好在孩子们的微笑和宽容总是能消减我忘词儿的stage fright, 他们在游戏中的全心投入和小组展示也总是让人会心一笑。我还记得那些举手总是很踊跃的孩子王,笔记记得特别认真的乖女孩;我记得每一段青涩的,英语俄语交错的presentation;还记得有一次玩交换物品的经济游戏,在把全班分好组和分配好“物资”以后,孩子们立刻乐翻了天,整个教室变成一个热烈的“自由市场”,差点控制不了局面……
大部分时间课程面对13-17的中学生,有几次是在大学,还有两次是在语言学校,学生乍一看岁数甚至是我的两倍。为了争取能在那儿上课,当地LC带着我去谈判,面对一口标准英式英语的head teacher,底气十足的(其实心比较虚)吹嘘自己对团队培训如何如有信心,准备如何充分,一阵忽悠之后,她终于同意让我一试。但事实是—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培训经历,整个课程的结构,所有材料、活动,都是上课当晚三个小时的讨论和网上搜查资料得来的。第二天当我上完两个小时活动、讨论、理论讲述穿插的Team Management培训课程的时候,我的大龄学生们纷纷走过来,微笑地说他们Enjoy the lessons,感谢来自中国的“professional trainer”;甚至连一直紧绷着脸的Head Teacher,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如果说这段时间里有最满足,最自信爆棚的时候,那应该就是那一刻。挑战自己的刺激。得到肯定的幸福,夫复何求。
3月12日,我在163中学上最后一节课,陪同的LC member对学生们说:孩子们,这是Christine的最后一节课,她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今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如果你们愿意,她想再多上一节课。当然你们可以随时离开教室。孩子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部分的人安静地留了下来。于是接下来我讲了在前几节课没有给他们讲过的内容,跟他们讲述了一年前,几个月之前的志愿者故事。虽然每一个主题都不止一遍的讲过,可是每一遍讲得时候,感受都那么不同。看着他们专注的眼神,仿佛你不是在monologue,而是把记忆里面那部分最美好的部分倾倒入那些心灵。同时,这一个月来在课堂上的情景,像电影一般在我眼前一幕一幕回放,从5个人到30个人的课堂,从美丽温和的女老师和每一个友善的孩子,从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的自如,从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爱上讲台和课堂。感觉如此的亲切和神奇,一切都像梦一样,让我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是的,这个梦就要醒了。那一天我教了他们中文版的“两只老虎”,把自己的邮箱、地址、俄语版校内账号都留下,郑重的道别,收拾准备离开。突然大约十个孩子围上来,我把头扭过去看着他们,他们却又什么也不说。这样尴尬的情景大约持续了几秒钟,突然那个很gentleman的小男生说:“Christine,我们只是想跟你说,you are a good teacher, we love your lessons。”那一刻我无以名状的紧张、兴奋、感动,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说:“thank you! Also you are my best students, I will miss you when I go back to China.”不知道是怎样和他们再次道别的。和他们的照得合影曝光不好看起来有些模糊,可是日后每当我想起这个想起这个情景,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
一个多月了,我几乎已经习惯了白天大街上晃悠的酒鬼,人潮涌动的地铁里卖花的小贩,满眼窈窕的金发美女和气球状的老太。我穿过Kharkiv许多条倾斜的小巷和繁忙的市中心,坐过几乎所有等级的火车,在早上下雪下午下雨晚上只剩一片泥泞的道路上,皮鞋已经浸湿过至少四次。二月十四晚上那场音乐会虽然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可是温馨的交响至今在脑里萦绕不去。在敖德萨那座像极了金色大厅的音乐厅里,人生第一场现场芭蕾让我惊叹不已。美丽的小军港Savestopol张狂的海风,雅尔塔在夕阳中沉默的Swallow Nest和清晨温婉的海面,Donetzk附近那个几乎擦肩而过的冰雪覆盖下静美异常的修道院,基辅湛蓝的天空和色彩明丽的教堂和街道……这样的列举似乎有些空洞,可是每一个短句,我几乎都能扩展出一系列故事,和这些故事背后那些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友善幽默深刻的素食主义者,被我称作“Superman”的PASHA和他可爱的家人, 爱跳舞,热情开朗永远用不大好的英语叽叽喳喳活跃气氛的LIZA, 文静含蓄的Programme Leader ANNA, 能歌善舞骄傲自信的五个格鲁吉亚实习生,娇小而任劳任怨的女生ALIMEA, 翘课一整天专程陪我们在Crimea岛周游的女孩MASHA, 英语水平不高却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把Greek Castle2500年的历史向我们解释个明白的ANTOM, 和我们交谈甚欢的台湾女生们,旅途中的“患难之交”---两个上外女生,当然还有在Kharkiv在工作生活上互相支持来自大连理工的ANNA……
回来一个多星期,却总是还觉得没有完全离开。几千公里的距离曾这样为我所穿越,文化和地域的鸿沟并不那么难于沟通。就像我们熟悉的饺子其实也是俄罗斯的传统美食,八百年前乌克兰和中国共存在蒙古鞑靼的统治下,有理由相信其实我们的血液里是流淌着某些一样的东西的。每一次地在谈话中找到共鸣,每一次在俄语中发现和汉语相似的词汇和谚语,每一次在乌克兰的体制或者历史中发现相似的现象的时候,我的看法就更加坚定。我们一样有着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交错的困惑,Crimea-Ukraine-Russia的关系也如同两岸关系一样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经济社会的对我们的困扰不少于任何一个国家。虽然当中国文明正在稳步在秩序迈向辉煌的顶峰,乌克兰民族却挣扎在千年的战乱和被侵略中,可是历史和文化不应该有高下。虽然两个民族的文化、性情相差如此之大,可是总有一些东西会让我们彼此亲近,尤其是当我们都是在可以梦想充满激情的年龄,彼此都开放着无数的可能性。WORLD WITHOUT BOARDER在我看来,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而是一个不断被浇灌的梦想。
当然还有许多关于文化的尴尬。在课堂上介绍中国饮食文化,我经常除了给他们展示图片没有别的办法了---问题是,中国饮食是如此博大精深,可是我如何用英语来解释八大菜系和我们自己有时候都困惑的菜名呢?语言此时是如此无力,而地下早已喧闹一片:寿司!离开中国,才发现自己对自己文化的认识是如此的浅薄而敷衍。哲学、艺术,我都只了解个皮毛,甚至还不如有的外国人理解的透彻。同时我又认识到我们有的只是丰富,而不是“品牌”。相对于自成系统的茶道、柔道、瑜伽等等,在国外人们耳熟能详只是成龙、李小龙和那些靠尼龙绳制造出来的飞来飞去的镜头,而除此之外,中国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就只是满街的便宜或和功夫电影里那种“朴实”的形象了……
絮絮叨叨写了这么多,却不足以概括我对乌克兰的全部印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是乌克兰人的热情还是和当地LC共同工作的经历,都已经成为我记忆中最珍贵最美好的一部分,走过这一路风景,我不断被感动,被改变。正如我的一个朋友说的,“在这一次经历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