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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罗斯,那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俄式庄园,二三百年来一直装点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形成赏心悦目的风景,造成一种俄国文化的奇观。庄园不仅是现实存在的文化景观,而且广泛地反映在文学作品、绘画艺术以及建筑艺术等各种文化形态之中。
这种俄罗斯庄园,连同它的庄园文化有个逐步形成的过程。据史料,它存在的历史已有三百年左右。在18世纪之前,庄园尚未在俄国社会生活中形成独特的一面。此前在俄国,城市与农村严格说来并无多大差别,几乎都是由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家园组成的村落。只不过城市的村落群体要大得多而已。而当年的所谓家园,其组成也很单纯,无非是一所所人住的大房舍、几间经营活动或日常事务用的附属房舍,富裕一点的人家还有供佣工和奴仆住的小房子,加上围圈起来的房前屋后附属土地,类似篱笆圈起来的庭园。只因俄国历来地广人稀,房舍周围的地界开阔,有条件允许把庭园扩大,变成花园或园林的规模。
自从彼得大帝(1672 1725)当政,从18世纪初实行改革,全盘效法西欧,在1703年开始兴建首都圣彼得堡城,广泛延聘西欧各国建筑设计师、工匠前来建造。首都城市即由鳞次栉比的高大坚固的石头楼房所占据。从此引起城市与乡村的分野。同时在首都城郊逐渐出现了上流社会构筑的庄园地带。这类庄园大都仿照皇帝、皇族和宫廷要员在城市郊区设立的行宫或公馆式样,其功能仅为休闲和娱乐的场所。因其主人多为世袭大贵族,身任官职,为履行公务的方便,只能就近郊区建筑别馆,自然形成了围绕首都周边的贵族庄园带。
初起的贵族庄园相当豪华,数量也日渐增多。在1762年彼得二世发布《贵族自由宣言》解除了大贵族担任公职的义务,允许他们可以自由迁居京城以外的地区,兴建贵族庄园的潮流便蓬勃发展起来。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更将其推向极致。她在18世纪下半叶广泛赐赠名门望族大量土地,使得有配套设施的一片片贵族领地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覆盖了全国。这些贵族世家招引大批建筑师、能工巧匠、艺术家和各种文化人奔向外省直至穷乡僻壤,择选地盘建起一座又一座的贵族庄园。此时的贵族庄园已具备日常起居、经济事务和文化活动的综合功能,吸引各界文化人前去集会、交流,反过来又促进当地文化的发展。贵族庄园已经不仅是“贵族之家”和文化策源地,而且是俄罗斯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经济活动方式、民族形式的文化中心和精神活动中心。
经过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中叶一百多年的施行,贵族庄园遍布全国,在俄罗斯腹地,包括今日欧俄部分的8个州和2个中心区,即别尔哥德州、布良斯克州、沃罗涅日州、库尔斯克州、利佩茨克州、奥廖尔州、坦波夫州、图拉州、中央黑土区和中央区。据估计,19世纪末至少已有8万至10万座贵族庄园。况且外省的有些贵族庄园,论规模和豪华程度并不亚于首都城郊的贵族公馆。作家托尔斯泰在图拉州的庄园雅斯纳亚·波良纳和作家屠格涅夫在奥廖尔州的庄园斯巴斯科———卢托维诺沃,至今仍是闻名世界的文化名胜。
贵族庄园的式样尽管千差万别,花样繁复,但其建筑原则仍然有章可循。大体说来,不外乎两类:一曰遵循正规,一曰崇尚自然。前者起源于法国公园。彼得大帝时代严格遵照法兰西式正规公园的规矩:严谨、简洁和精心雕饰,连空间上的安排都具有按几何图形测算准确的轴心和轴线。不过日久发现,这种风格有违俄罗斯尊崇自然风景的传统,遂被废弃。至18世纪末,风气陡变,崇尚自然,不事修饰,追求荒野情趣,保持一种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浪漫气氛;依据自然景观因地制宜地设置人文景致,把自然的美与人工技巧相结合,使之相映成趣。
从建筑风格来看,贵族庄园的进展经历了仿照西欧,依样画葫芦的巴洛克时期,严整规范、刻板一律的古典主义时期,自由自在激情奔放的浪漫主义时期,直至融合各种风格的折衷主义。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到19、20世纪之交,也进入了现代和后现代主义时期。
不过,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许多贵族没落,世家衰败,庄园易主。往往由商人、企业家等新起的资产者入住。昔日偌大的庄园如今面临分解、缩小和被改造的命运。就如作家契诃夫(1860 1904)著名剧作《樱桃园》所述说故事的悲伤结局:老庄园主尚未离开,新主人已经挥起斧头砍伐大片樱桃树,即将改建成一栋栋别墅用以出租了。
导致庄园数目锐减的另一个时期是在20世纪上半叶的社会大变革时代。十月革命引起翻天覆地的变化,俄国社会弃旧图新,革命洪流冲刷一切。然而大江东去,未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虽然新政府在翌年,即1918年就发布命令保护文化遗产,开列名单指定最大最有意义的贵族庄园作为保护对象,不准破坏;但在30年代农业集体化运动中,贵族庄园依旧被视为旧阶级的造物的贵族文化的象征,而任意拆毁,改建为疗养院、中小学校,或机关团体的用房。室内的文物、藏品自然就随之失散、湮没。有些庄园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权充它用,辟为州、市、县的各级博物馆。这一过程持续的时间更长。浩劫之后,全国庄园已十去八九,能保留下来者实属硕果仅存,弥足珍贵了。难怪往后的年代里政府一再号召爱护和复建。实际上那么大规模的工程,要谈重建,绝非易事。
平心而论,俄罗斯庄园的美实是令人赞叹。它尤其体现了人对于大自然的极度爱护,那顺应环境、精心设置的园林,所有种植只与当地气候相宜的草木,让人在其中驻足的感觉惟有舒适。由森林到田野,到庭前树丛,再到屋前花圃,仿佛很自然地逐渐由一个地带过渡到另一个地带,朴实而单纯。即使是庭前的树丛,惟见白杨夹道,丁香扑鼻。屋后的花圃,绝非只有大红大紫刺人眼帘,一切都在自然朴素之中。河边湖上,三两凉亭点缀其间,偶有游廊相连,大多为曲径通幽,林阴小道,使人流连忘返。那广袤无垠的原野,挺拔傲岸的白桦;波光粼粼的小河,静谧优雅的池塘;还有秋之阳,冬之雪,春天的百合,夏日的紫丁香;无不引人无限的遐想。尤令侨外游子萌发对故国的怀念。布宁(1870 1953)定居国外多年,仍持续不断描绘昔日的旧园,不使挽歌断成绝唱,终以继承和发扬了散文中之“俄罗斯古典传统”而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国作家。
看那形式各异、风格独具的楼舍,那里面的人家,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笔下诸多主人公,他们的起居活动和文化创作,楼内舍下浓浓的乡情、凉台桌上的俄式茶炊,灯下的诚挚夜谈,还是传达出俄罗斯生活古老的传统。作家萨尔蒂科夫———谢德林(1826 1889)曾概括指出屠洛涅夫一系列“贵族之家”小说的“套套”:每一部小说都有贵族庄园,每一座庄园都有玫瑰花丛,每一簇花丛下都有一个俏丽的小姐在等待着一个英俊的青年。他还点明,书中主人公们的生活,白天是“什么果子酱啦,奶油啦,晚上就是夜莺!”这里虽然语含揶揄,却也准确形容了屠氏的创作反映出庄园里生活的温馨,表明了屠氏确系贵族庄园的歌手。那是无可讳言的。
庄园又是俄罗斯社会活动的中心,精神生活和社会舆论的集散地,文化产品的摇篮。那分散在各地的庄园,汇聚了多少文化人,形成过多少思想的中心,聚焦过多少时代的和思潮的问题,孕育了多少精神产品,走出了多少文坛巨匠、艺界明星、文化精英和大思想家呀!即以莫斯科以东12俄里的名庄园阿勃拉姆采沃为例,从18世纪前半期成为阿克萨科夫父子作家的领地开始,一百多年内曾三易其主。但它作为俄国文化人活动的基地之一,则从未间歇过。先有早期的俄国文艺界人士前来集会,朗读自己的作品,提请批评,讨论切磋技艺,如作家果戈里、屠格涅夫、丘特切夫、扎哥斯金,批评家波哥廷,演员谢普金;更有社会思潮的代表人物在此初试锋芒,宣示观点,进行剧烈论辩,如斯拉夫派首领基列耶夫、霍米亚科夫,西欧派精神领袖格兰诺夫斯基等辈。继有诗人、画家来这里吟诗作画,学习和推广民间艺术,走出来无数画坛名匠,像列宾、瓦斯涅卓夫、波列诺夫、谢罗夫、格鲁别尔、苏里科夫、科罗文、涅斯杰罗夫以及俄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画派巡回展览画派,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后来又是戏剧爱好者的活动场地,同样造就了一代剧坛宿将,如剧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导演兼戏剧理论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女演员叶尔奠洛娃,歌唱家夏里亚宾等。总之,代代相续,名家辈出,不少是驰名国际,彪炳史册的人物。而该园如今也成了国家文学艺术史博物馆。
我国历来重视俄罗斯文化的推介。自鲁迅1907年发表《摩罗诗力说》以后,此项评介的工作百年不衰,涉及文化的各个方面,尤其文学艺术。包括诗歌、小说、戏剧、音乐、电影、美术、舞蹈、建筑艺术、民间文艺以及历史和哲学思潮流派,直至自然风光、名胜古迹,甚至墓园文化。但是有关俄罗斯庄园,偶有零散文字提及,也仅限于个别的人或园,系统的撰述则暂付厥如,这是一个有待填补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