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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档案
梁敦彦(1857-1924),字崧生,顺德人。首批留美幼童之一。1881年回国,先后在福建船政学堂、天津“北洋电报”学堂任教习。历任清政府汉阳海关道、天津海关道、外务部右侍郎,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等职。后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1917年参与张勋复辟,1924年5月10日卒于天津。
■后人忆述
梁世平,现年83岁,生于北京麻线胡同三号,为梁敦彦长子梁致和的第二子。早年曾就读于辅仁大学,后于抗战时期辗转到后方,入四川大学经济学系。1978年经深圳到香港,定居至今。日前,记者通过电话采访了梁世平老人,以下是老先生自述的部分内容。
■梁敦彦之孙梁世平:
◇读“番书”得以留美
祖父从小跟着他的祖父长大。祖父的祖父是中医,很早就从顺德经广州到香港上环行医。祖父的父亲在他幼年时到南洋谋生,大概连祖父自己都不太清楚我的这位曾祖的经历。
祖父被招为留美幼童的经历,跟詹天佑、蔡绍基等人恐怕不同。祖父的祖父对男孩子一向主张“志在四方”,小孩子6岁大,他就认为不该再跟母亲睡,以锻炼自立的个性。
祖父的祖父有位兄弟,排行第四,在祖父出生前四年,“天地会”呼应“太平天国”在广东起事,祖父的四叔公一度出面,召集村妇为起义军做饭洗衣。后来“天地会”被镇压,祖父的这位四叔公也被指为匪党遭到追捕,从此音讯全无。梁家也因此开始家道中落。
祖父还有位大伯父,大约是他祖父的长子。当年在顺德乡间,他的大伯父被称为“神童”,多次参加乡里的考试均名列前茅。不幸的是,大伯父早夭,他的祖父因此伤心不已。从小跟在祖父身边的他,也成为祖父最大的希望。
以至后来,祖父总会被拿来与他的大伯父比照。为了激励年幼的祖父虚心向学,他的祖父时常呵斥他:“你这个人,做酒不辣,做醋不酸,脱了屐也追不上人家!”他深切希望祖父日后能出人头地。祖父后被送入香港中央书院(即今“皇仁书院”前身)读“番书”,也就是在这里被容闳招为留美学生。他能被选上,多半是因为读“番书”、有英文底子的缘故。
可见,祖父出洋时,家里倒不会有类似“海外老虎吃人”的无知和有去无回的决绝。因为他的祖父毕竟在港多年,早已接触到洋夷,是见过世面的人。
祖父回国后,有一年跟几个留美同学搭船到福州谋职。不料中途船沉了,水性好的祖父以及同学得以生还,但随身携带的书信毁损,包括他的祖父写给他的书信。祖父为此伤心至极。
◇参加社团与洋人深入交往
祖父是个很有才华的人,看他留美期间的自画像以及绘画习作就知道。去年年底的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香港历史博物馆看到祖父在美国的一副绘画习作。我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副画!画上有祖父画的一只小猫,附一首手抄诗。我当即向做演讲的钱钢先生(作家,曾与胡劲草拍摄专题片《幼童》以及共著《大清留美幼童记》)表示,要求保留这幅画。
留美幼童里面,祖父跟蔡绍基、黄开甲、吴仰曾三人最为要好。因为他们四人在哈特福德时都住在巴特拉家中。正因为这样,我们四家可说是上下通好。后来,我们家到天津就一定要到蔡绍基家。
祖父做事有自己的见解,他不赞同同去的幼童们总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他主张深入美国社会,与当地人交往。进耶鲁大学后不久,祖父加入了一个名为DKE的校内社团。当时耶鲁校内的这类社团是很排斥外人的,但还是吸收了祖父。
祖父也喜欢体育运动。在哈特福德中学,祖父跟蔡绍基、黄开甲和詹天佑等人组建了“东方人棒球队”,祖父是这支球队的投手。他们经常参加各地的棒球赛,每战必胜。在祖父眼里,参加体育运动不光为锻炼体魄,还为联络感情。他认为,通过这种集体活动联络人,能让参加的人增进感情,团结友爱。而小到群体,大到国家,这种社团精神都十分重要。
◇不存偏见“学人之长”
听大人们说,祖父是个有威仪的人。小时候在香港,他就厌恶洋鬼子欺负中国人。有次在戏院里头,一些“咸水妹仔”(指殖民地时期,专做海员生意的变相娼妓。她们生下的有外国海员血统的孩子大抵叫“咸水妹仔”)仗着有洋人撑腰欺负中国人,祖父带头跟他们动了手,打得不可开交。戏院里锣鼓也停了,戏也不唱了,敲锣的都停下为祖父他们助威。
在美国,祖父跟房东巴特拉一家感情极好,对他们一家恭恭敬敬。直到回国,祖父仍然常常提起巴特拉一家,也因为这家人,他对新英格兰人的家庭教养留有深刻印象。
巴特拉一家都是基督教徒,巴特拉夫人曾送给祖父一本圣经。每个星期天,他会跟着这家人到教堂做礼拜。祖父曾说过,圣经中的英文是最好的英文,圣经在英文国家的地位,就像《古文观止》在中国的地位。
有一回,祖父随巴特拉一家做完礼拜,将圣经放在桌子上,就出去玩耍了。回来的时候,发现圣经被同住的一个日本贵族子弟用汉字写上:夷狄之书不可读也。祖父大为光火,质问日本子弟:那你到美国来做什么?
祖父抱有这样的想法:中国有几千年文明,外国也有文明,比如基督教就有上千年历史,它相当于外国人的礼教。到人家这里来学习,其文化中肯定有比我们的文明更胜一筹的地方。人家教你,传授你知识,自有人家先进之处。祖父觉得,不仅不学人之长,还孤高自许,称呼人家“夷狄”,是不懂礼数的行为。
◇为父治丧后一贫如洗
祖父本对数理感兴趣,但他的祖父总认为数理都是些浅薄的技巧跟玩意儿,学了没什么前途,他主张祖父学法律。听说留美期间,李鸿章也曾授意,主张让成绩优异的祖父研习法律跟外交。后来祖父在耶鲁大学果真修了法学。法学毕业需四年,但祖父念到大学三年级,就被召回国。
祖父他们刚回国的时候,滞留在上海,被“圈”在一起,不让随意出门。这些出洋几乎十年的幼童们憋不住了,祖父跟一位同学挥起拳头把守门人给打了。第二天,规矩就变了:幼童们被允许在规定的时间内出门。
后来,幼童们分配到各地。祖父被李鸿章分配到天津(北洋)电报学堂教英文。说是教英文,其实就是教ABC,因为学生大多没有英文底子。当时祖父的月俸是12两银子,这在他们这批回国的幼童里面还算是高的。后来,因为电报学堂教授物理和数学的英国教习回英国了,祖父又兼任这两科的教习。俸银也只是从12两涨到14两,相当于一个苦力的月收入。
祖父在天津电报学堂期间,因其父亲病逝回顺德奔丧。但俸禄微薄,办完丧事之后一贫如洗,连回天津的盘缠都凑不齐。后来被李鸿章以逾期不归为由通缉。那时,丢掉工作的祖父可说是穷困潦倒,连做件像样长衫的钱都拿不出,用从美国带回来的床单勉强置了件长衫。
此后,祖父到广州一带求职。经人介绍,香港一位大牧师请他到教堂讲圣经。到达香港后,教堂的人见祖父是华人,让他走后门。气愤的祖父给教堂主事写了封信,这才让祖父从大门进教堂。此时的祖父越想越不是滋味,我一个堂堂官办学生,竟要到洋人教堂传教,传的也非国人宗教。祖父终究没有到教堂做事。
一日,祖父独自在广州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巧遇在天津电报学堂的学生。了解到老师的境遇,学生很惊讶,并告知祖父他在两广总督张之洞的电报堂当领班。时值中法战争期间,电报堂正缺人手。他建议祖父暂去他那儿栖身。就这样,祖父入了张府,干起了翻译电报的差事。后来,战事结束,因在建立经广西的电报线路中“出力”有功,祖父被李鸿章和张之洞联名奏保为“府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