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
中俄草原茶路:华商随西伯利亚共同繁荣 草原茶路上的重镇——恰克图
一只云雀从草丛突然飞起,邓九刚座下的马惊跳起来,继而漫无方向地狂奔。他两耳生风,竭力控马,勒缰的手心滋出汗来。1985年,邓九刚在内蒙古达尔罕草原对心目中的“茶叶之路”进行实地考察时,惊马险些蹿出国界,闹出边界纠纷。半晌,马消停了。草海潮动,他在高天流云下立马踟蹰,嘟囔自语:“莫非那茶路就在脚下?”
“早年那‘后草地’是有一条路的。”儿时的邓九刚听老辈人这么说。从呼和浩特向北,越过大青山,就是一片广袤丰饶的草原。当地人称“后草地”。也就是中原人所说的蒙古草原。
“什么路?通到哪里?”
“运茶的路嘛。通×××,×××××……”接下来的地名是一串含糊的音节。后来邓九刚知道,那些模糊的音节是“恰克图”、“伊尔库斯克”等。这些都是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城镇。
俄罗斯商团拜谒康熙
作家邓九刚上世纪80年代写小说《驼道》、《驼殇》、《驼村》、《驼路歌》及《大盛魁商号》时,前后采访过100多位从茶路上退下来的商人、驼夫。茶路的传说让邓九刚着迷。好奇,就刨根问底。从被烟草熏黄胡须的口中,老辈们娓娓道出神奇的心底世界——后草地深处那条茶路活跃生动的存在。
邓九刚不能自持,丢开手头的小说创作,开始求证“茶叶之路”这一概念。
康熙年间的一支俄罗斯商队被邓九刚看作茶路故事的缘起。
1689年,康熙为切断蒙古草原上的枭雄噶尔丹部的后路,与俄国签订《尼布楚条约》。时至今日,在中国人眼中,那主要仍是中俄之间第一个明确划定国界的条约。而俄罗斯人则看重条约的另一部分内容——通商。近代俄罗斯经济学家瓦西里·帕尔申称该条约为“第一个俄中和好通商条约”。
时隔不久,1693年,一支175人的俄罗斯商队从莫斯科到达北京。商队因持有彼得大帝签署的国书,兼有使团性质。大清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事先向使团交代,要按中国惯例对皇上行跪拜礼。康熙大帝在故宫接受跪拜后,率众臣、宗室、贵族凡300人大宴使团。对所有来人厚加赏赐,远远超过来人赠送的礼品。使团在京逗留期间,每日受到肥羊鹅鸡马奶酒款待。清廷完全是按贡赐关系行事。
自秦汉以来,“四夷崇敬,八方来朝”。邻邦纳贡,朝廷重赐,已成惯例。宋人石介著《中国论》曰:“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中央王朝和四夷的关系,常常是君臣的等级关系。这就是中国君王心目中的国际秩序,并形象地体现在贡赐关系上。
17世纪的中国朝廷仍没有建立现代国家概念,心中只有“天下”,不懂外交,且拒绝贸易。明末清初那些谈不上测绘价值的舆图上,中国的十来个省在一片海洋中央,以外是若干小岛。1693年俄罗斯使团到京时,《大清历朝实录》中谈到俄罗斯,只含糊地说“过吐鲁番,即鄂罗斯之境。闻其国辽阔,有二万里。”谈到使团来京,也将其称为“外藩朝贡”。
俄罗斯使团在提出关于边界纠纷和在华建立东正教堂的诉求外,主要向清廷提出:请派商人到莫斯科,可带白银购买任何货物;请派中国人携带各种货物到俄罗斯进行贸易。这是国与国互利通商的邀请。1694年2月5日,清廷理藩院答复道:“……举世皆知四夷向中国上表进贡请求通商,但中国向无遣使四夷通商之必要。此举应无庸议。”从上面的答复中将俄罗斯列入四夷、出面答复机构为理藩院便可看出,清廷是将外国事务等同于边疆少数民族事务来办理的。认为中国地大物博,物产丰富,无需与“藩”“夷”通商。若派遣使团或商队到外国,无异于朝贡称臣,绝无此理。
而俄罗斯则是一个重商的国家。莫斯科城邦早期的兴起和繁荣,完全得益于商品的集散。俄罗斯在没有轻工业生产的时代就急于打通第聂伯河、伏尔加河水系的商路。纤夫们拉动的商船运点儿皮毛和蜂蜜到君士坦丁堡,换回葡萄酒、黄金、丝绸和香料。公元10世纪末,俄罗斯皈依东正教,同莫斯科到君士坦丁堡商路的开通有着直接的关联。历代沙皇直接参与贸易、控制商业,通过“葛斯奇”(大商人)代理,垄断皮货等贵重商品的买卖。彼得大帝登基时,君士坦丁堡已成为奥斯曼帝国首都,黑海通向地中海的水路被切断。为了进行海上贸易和文化交流,彼得一边忙着在波罗的海建造港口和造船基地,一边向亚洲东部谋求出海的不冻港。这时,彼得看到,直接从陆地同中国进行贸易,将为沙皇俄国带来滚滚财源。何况,从新兴的彼得堡到西伯利亚,所有家庭的茶炊沸腾着,俄罗斯已经离不开茶。
第一个使团兼商队回到莫斯科,康熙皇帝的赠品引起朝野轰动,彼得大帝三次出席中国赠品展示的聚会。于是,先在尼布楚,不久就转到交通更便捷的恰克图,俄罗斯方面出资兴建客栈,打造商埠。此后双方的和平边贸持续了近300年。
草原茶路上的重镇——恰克图 草原深处的商业狂飙
接下来的故事使邓九刚颇费周章。他闷在图书馆三四年查找历史文献。其中俄文资料很多,有学术专著也有旅行日记、游记等等,俄国学者、作家、旅行家、当事人,都留有记载。邓九刚不得不请人翻译。查阅大量资料让他如获至宝。那是“小猪跌进了菜窖的感觉!”他看到了——口岸,300年前的中俄贸易口岸。
18世纪初,一条通过欧亚草原的商路被俄罗斯方面重新勘测开辟,从莫斯科到北京因此缩短了1000多公里路程。在这条路通过中俄边境平坦地带上一个小村落,俄罗斯在此规划设计并出资兴建了一个贸易圈——恰克图,取代了尼布楚的功能。摊位、仓库、酒店、旅社、围墙和四角的塔楼,迅速由士兵和工人建成。时隔不久,边境中国一侧,中国商人自己掏钱买地,由民间盖起了与其规模相当的贸易区——“买卖城”。两国的市场毗邻,设木栅栏为界。中俄第一批边境口岸出现了。
于是,中国一侧的蒙古草原上,驼铃不绝于耳,驼帮辗转连绵,接通内地各省;俄国一侧的西伯利亚,雪爬犁来回穿梭,翻越乌拉尔山,直达莫斯科,彼得堡。大宗的茶叶、大黄、烟草、丝绸从内地由此出境,同时西伯利亚的皮毛也输入中国。
清学者何秋涛所著《朔方备乘》记载:“盖外国人初同内地民人市集交易,一切惟恐见笑,故其辞色似少逊顺。经恰克图司员喻以中外一家之道,俄罗斯欢喜感激,信睦尤著。……初立时商民俗尚俭朴,故多获利。”
草原腹地恰克图腾起的商业风暴波及欧亚,对此远在欧洲的马克思也曾有描述:“他们在恰克图会商决定双方所供给的商品交换比例——因为货物完全是物物交换。中国方面交换的主要商品是茶叶,俄国方面是棉毛织品。”17~18世纪,海路不畅通,丝绸之路不稳定,俄国对华贸易却因草原茶叶之路有了保障,其数额远远超过英国、法国、荷兰、美国、西班牙、葡萄牙的对华贸易。与此同时,俄罗斯定期不定期派出使团兼商队到北京交易,所获金银全部运回莫斯科;而中国方面却严禁商人出国经商。
随着商业形势的飞速发展,1727年8月中俄两国签署《恰克图条约》,以法律形式再行确定新口岸的建立。1777年一年,俄方征收进口货税超过48万卢布。短短几年,对华贸易成为俄罗斯国库最大宗的进项。
俄罗斯对“热情好客”有个比喻——“恰克图式的接待”。获取商业利润的共同目的,促成双方的友善和相互尊重。“和气生财”本是中国商人的信条,在恰克图转而成了中俄两国商人共有的商业态度。
俄历史学家瓦西里·帕尔申这样记录当年双方往来问候之殷勤:在俄罗斯的节日,中国买卖城的官员率众过境做客,皆华服齐整,彬彬有礼。俄方哥萨克摆队迎接。
“买卖城这个中国城镇……筑有高大的木桩联结成的围墙……西北部有一座庙宇(关帝庙)巍然耸立。许多屋顶上是张着大口的奇形怪状的巨龙。”“春节三天,(俄方)人们成群结队地赶到买卖城,观看中国人的彩灯和焰火。……阴历年的庆祝活动在无炮架的小炮的轰鸣中开始。然后扎尔固齐(中方官员名)通过翻译接受我方边防长官和税务总督的正式新年祝贺……不论您走进哪一座门,都会看到欧亚合璧的陈设。这时(阴历年)中国人不再拘束,颇有西方风度。他们非常殷勤地招待客人,不厌其烦地请客人吃各种甜食及喝马德拉酒和香槟酒。(俄方)妇女们往往带着孩子和慈祥的双亲成群地涌入店铺,毫不客气地大嚼糖果,痛饮给他们这些不拘礼节的客人端来的绍兴醇酒和中国草浸酒。”(瓦西里·帕尔申《外贝加尔边区纪行》)
在这段友好互利的年月里,两国商人你来我往,交易繁忙,却几乎没有专业翻译人员从中沟通。于是,一种汉语、俄语、蒙语杂糅含混的交际语言出现了。它简陋而实用,上万银两的买卖倚仗它而成交。它流通有限,仅在恰克图和买卖城通行。中国商人把它叫做“买卖语”。买卖语如果出现在任何语言课堂上,绝对让人笑掉大牙。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沙皇在恰克图修建了一所相当规模的商业学院,准备专门培养对华贸易人才。商业学院的楼房如今还在,仍作学校使用,专业已改为工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