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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必由劳动营
公路段的工程完结了,我又被调回齐必由,那里有许多老乡,特别是有我的隋老爹在那里等我。五年来我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述说啊!
回到齐必由,我放下行李立刻跑到洗衣房去看隋老爹,他正在那里熨衣服。见我进来,他没有动,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凳子叫我坐下,他脸色灰黄,皱纹也增多了,他显然有许多话要说,但一下子咔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你完全调回齐必由来了吗?那太好了。”
“你身体怎么样,还好吧?”我问。
“咱们要说的话多着呢,没有闲工夫说这些客套话!”他很严肃地看着我,把烫好的衣服叠好,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朦胧的老花眼里淌出泪来。
“人老了,感情脆弱得很,动不动流泪,简直像孩子。我想你们俩呀!我……想你和瓦莉娅啊!我革命一辈子,当了一辈子工人、大兵、囚犯,给你尼娜大娘带来多少苦,那是我们两厢情愿!可孩子们就不同了,一想起无缘无故叫你们这代人随着我们受委屈,受磨难真难受极了!总觉得我们这代混账们对不起你们呀!”他无奈地笑了笑。
我向他讲述了在沃得洛乡公路段修建洗澡塘子和洗衣房的事,他听了哈哈大笑,说:
“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念过几天四书五经,学着写过些歪诗,最后才学了点马列主义。最近我在搓洗着咱们‘泽克’换下来的、布满虱子、虮子和痔疮血迹的衣服时,我觉得在我衰老的时候、快死的时候、坚持做个好人,临死前还能为人做些好事,心里觉得很满足。”
回到齐必由后我决心留在洗衣房干活。这个洗衣房很大,要给劳动营上万人洗衣服,此外还要经常派出洗衣工,到住在自由居民区的劳动营的高级首长家洗衣服。
人们告诉我这个浴室和洗衣房是隋老爹到来以后亲手改造的。浴室很大,与浴室并列的洗衣房由一座大锅炉供给蒸汽,洗衣房分成三部分;一是洗涤车间,里面靠北墙放着十个一米二高的大木桶,高压热气经过管道通到木桶地底部。这些木桶是用来蒸煮洗涤衣服的。屋子中间也放着十个同样的大木桶,里面可以灌入清水和加入漂白粉,是专为漂洗与消毒用的。在靠南墙的窗下,有十个大木槽做成的洗衣池。每个洗衣池里配一个半米宽、一米长的搓衣板。隋老爹按照一些曾在莫斯科等地开过大洗衣店的老乡们的建议,规定了严格的操作程序。他在向我介绍他的这个洗衣房和浴室时,比讲他在远东打小鬼子、当红色游记队长还自豪。隋老爹对我说:“要理解那些‘泽克’们的意见和希望,大家都来帮助这些最不幸的人,当他们在浴室里换上干净衬衣时,如果能够感到我们人间、我们社会、我们革命的温暖,增加他们生活和劳动的力量,就可以减少他们对人类、对国家、对同类的猜疑和不信任,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
隋老爹亲自示范,教我如何在窗口收脏衣服和立即分类,他还向我讲授和示范整个洗衣的程序。
头一天晚上就要把‘泽克’们洗澡换下的衣服放进白天蒸煮过衣服的大木桶里,用温水泡一整宿,那些特别脏的、还要在煮过衣服的肥皂和碱水里加进漂白粉来泡。第二每人把自己应该洗的定额衣服从肥皂水中捞出来,控干后放进洗衣槽里,倒进去新化开的肥皂水,一件件在那大搓衣板上搓。当洗够五十件时,就把这些衣服掷进蒸汽大木桶里用干净的碱水、肥皂水煮上一小时,在煮衣服的这一小时里,要把第二批五十件衣服洗完。紧接着把蒸煮过的衣服捞出来放进漂白桶里漂白、消毒。这些干完后再去洗第三批五十件,第三批投进桶里蒸煮时,就要把第一批漂白的衣服放在净水中洗净拧干,送进烘干室,衣服烘干后,烘干室的人把它们交给熨衣工。
我们‘基代岳茨’在齐必由这个劳动营集聚得越来越多。劳动营的管理人员尽量把中国人安排在一个很大的工棚里。齐必由的工棚盖得比较好。取暖、采光、照明还都可以叫人活下去。特别是在消灭臭虫、虱子、蚊子上,在吃饭、睡觉和洗澡等方面还是比较卫生的。管理人员的态度也不是那么恶劣。特别叫人高兴的是,有个图书馆,可以借到文艺、历史、政治等方面的书。
我们工棚的‘基代岳茨’只有一小部分是从事土木建筑的普通工人,大多数人是从事服务性工作的。在食堂里除少数领班是俄国人外,绝大多数是中国人。这里‘泽克’的食堂分成三个等级:普通食堂,是专供一般‘泽克’的食堂,是按每人完成定额分配食品的。除了主食面包之外,菜和汤也是按完成工作定额好坏分成三级。完成定额百分之百以上的,除发给鱼或肉煮的汤以外,另加一块煎鱼,煮肉和一勺半稀半干的五十克小米或荞麦米饭。
二是高级食堂,是专门供给那些高级的管理人员,高级工程人员的食堂。他们的面包定量是每日八百克,菜和汤大致和完成定额最好的‘泽克’们相同。
三是特级食堂,是专供那些格伯乌的特派员、上级派来的或留用的特高级人员以及看守部队的首长们。他们用的是特级厨师,每日的食谱和城市里的饭店一样,只是价格比外面的低三分之一。原因是厨师是‘泽克’,不给薪金,再加上使用的煤、水、电都不花钱。特别是他们可以从‘泽克’的大灶中克扣一些油水。和我们住在一起,给特灶当厨师的‘基代岳茨’个个都吃的又肥又胖。他们下班回来时,还可以把那些高级人员吃剩下的肉饼、煎牛排等等偷偷地带回来。带回来的吃食,有的送给同屋的朋友们吃,有时也用来换些烟酒之类的东西。这些厨师可称为我们‘泽克’中的‘小贵族’。
在我们之中有几位有特别地位的大‘贵族’,他们是在齐必由自由居民区的饭店和洗衣房当工头或管理人员、或者是给大首长家做饭、洗衣服当佣人的。这些人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的。到自由区干活的‘泽克’们每天可以从劳动营领到八百克面包,每月领一包马合拉姆,仅这两样卖出去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另外这些‘贵族’们各有各的生财之道。例如有一位叫房子玉的厨师,他每天都可以从饭店里带出来大批的吃食:咸肥猪肉、火腿、香肠、白面、大米、葡萄干,甚至成瓶的白酒。最后他自己跟我们讲了实话,他和饭店管食品仓库的管理员勾结在一起,管理员把平日大称进小称出,以次充好,多领少给等等手段弄到手的东西,交给伙计老房,每天下班回劳动营销赃。
给大首长家做饭、洗衣服的‘大贵族’,多半挑的都是长得帅、性情温和、讨人喜欢、手艺高的‘泽克’。他们工作轻,丰衣足食,首长甚至向劳动营打招呼,叫他们每星期回去一次检查身体,不需要每天回劳动营报到。
在沃得洛乡路段与我相识的二老尚,也回到了齐必由,他说那里已改成收容老弱病残、等待收尸的死囚营了。二老尚回来以后就被派到一位格伯乌监察人员家里当了厨师兼洗衣工和听差的。二老尚自从有了这个美差之后,就在‘基代岳茨’中端起架子来了。劳动营管理人员也个个向他献殷勤,把他美得忘乎所以。他说:“叫我二老尚一辈子干侍候那位夫人和少爷这个美事,一辈子一个钱不给,我也满足了!”可是二老尚的时运不太好,只干了半年就被赶回来了,并且送进了监管隔离区成了囚徒。当他从隔离区出来时对我说:
“你发誓不对外人说,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样走桃花运的,又是怎样住上隔离区的。”
事实很简单,他侍候夫人弥拉,弥拉很善良,对为她做饭、洗衣、看孩子、打扫卫生的‘基代岳茨’十分同情。有一天他干了一天活,累得直不起腰来,躺在饭厅的长椅子上睡着了。夫人弥拉过来给他盖上一件衣裳,吻了他的额头说道:
“真可怜啊!真可怜!你这样好的青年能犯什么罪呢?”她吻了他,流下泪来。二老尚不敢动、不敢睁眼、不敢呼吸,夫人走了,他也睡了。
万没有想到第二天开早饭,他把吃食端上桌子时,却挨了格伯乌首长一顿臭揍,脸打肿了,屁股踢青了。说他偷了他的钱包。叫人把他押进隔离区以前对他说:
“你和臭婊子干的事我亲眼看见了,你只要承认偷拿了钱包,其他的事,透露出一句,我要你的狗脑袋!”
相对说起来厨师房子玉石是幸运的,他吃的肚皮越来越大。他每天可以把十公斤肥咸猪肉用布带狠束在腰里,从外边看不出任何破绽,偷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