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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同一工棚里还有一些有外快可捞的‘泽克’,我和隋老爹就属于这类人。可是吃特灶、住特等房屋的那些‘泽克’,最怕传染病,最怕用公共的衬衣、公共的被褥。他们从自己家里送来的那些内衣、外衣、被单、褥单、毛巾、手帕等等,都经常洗换。他们与我们这些在洗衣房工作的人拉上关系,我们每个洗衣工包上三、四个人的衣物洗涤,这样每人每月可以收入三、五十卢布。因此我们‘基代岳茨’的工棚便成了“施卡拉”、小偷小摸的主要对象了。他们给我们的绰号叫做“基代岳茨肥猪。”他们暗语中“吃顿肥猪肉去,”就是来偷我们。这些小偷的帮头越干越胆大,后来竟派人来谈判,叫我们工棚里所有人按月纳人头税:每人每月二十卢布。大家商量不知怎么办好。隋老爹说:
“这些小偷流氓贪得无厌,这个月每人给他二十卢布,下个月要你四十卢布!整个俄罗斯吃下去都填不饱他们的胃口,我们能满足他们吗?唯一办法是狠狠揍他们一顿!为此,先通过咱们那些给首长干事的人,给首长们打个招呼,然后再整治他们!”
当我们得到劳动营首长“只要不打死人,你们干吧。”的回答以后,隋老爹对来催办的一位“施卡拉”的首领说:“每人每月拿出二十卢布、三十卢布都可以,但是你们几位‘阿大曼’要先光临敝舍跟大家谈谈,定个永不变更的数目才行!”
当我们把战斗武装准备好了的时候,五位著名的‘阿大曼’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欢迎!欢迎!请坐!你们要什么,谈吧!”
“我们要每个住在这里的人,每月给我们二十卢布保护费!”
“可以给,但以后你们再跟我们多要怎么办?”
“咱们随行就市、水涨船高,以后你们‘基代岳茨’收入多了,再多给添点嘛!”
“这么办吧,请你们签名立个字据。我已经写好了,同意就签名吧!”隋老爹说着,拿出字据和一叠卢布来。他把要签字的纸举在手里念道:“我们以下签名的五位阿大曼,要求基代岳茨每人每月交纳三十卢布的保护费。我们保证今后绝对不再偷、摸、抢他们的东西,或殴打他们!钱在这里,签了保证书,我们按保证书每月给钱。”五个“阿大曼”互相瞅着,最后下了决心说:
“咱们签字,咱们讲的是哥们义气,既然你隋老头这样说了,咱们签字!”
签完了字,隋老爹把字据和钱往兜里一揣说:
“现在你们五个人签了名的字据握在我手里!现在只有两个出路:一是你们答应以后永远不再来欺负我们,二是我现在找格伯乌总监去,把你们送进禁闭室!明白吗?”
“什么?你这该死的老‘基代岳茨’——伙计!你敢耍弄我们!”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向隋老爹胸上击过一拳,当然这一拳命中是能把老人打死的。但他没有料到,隋老爹有高强的武术功夫,只见他身子一躲,顺手将那汉子抡过来的胳膊一拉,他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其余四个人刚要动手,被事先埋伏的伏兵擒拿起来。一阵拳脚之后,他们的胳臂和腿一个个都被我们打断了,不能动了。隋老爹把他们签了名的字据交给了劳动营的领导。从此‘基代岳茨’的工棚每个‘施卡拉’都绕着走,生怕挨揍。中国人一下子扬眉吐气了,那些从莫斯科等大城市递解来的‘泽克’知识分子们也都为自己是中国人而骄傲!一些俄国人说:
“一个‘基代岳茨’像只小耗子,成帮的‘伙计’是专门吃‘施卡拉’的狮子!”
中国老乡聚集在一起,生活稍微富裕了,就想到消遣了。他们想打麻将,但是没有麻将牌。有一位周木匠,他用木材作了一副麻将牌,用笔写上字,画上图,但没用两天就出了问题,牌上的子图模糊了,为此,互相争吵不休。特别是在有输赢时,更易发生争执。隋老爹为了调解纠纷,对我说:
“我看你的字写得好,也会绘画,叫周木匠再作两副麻将,再打磨出两把刻刀,你给他们刻两副麻将吧!免的每天总吵架!”
我答应了,先用铅笔在平整圆滑的小木块上画上麻将的图案,然后精雕细刻起来。洗衣房的老爹帮助我干活,我挤出时间制作大家的娱乐工具麻将、牌九、骰子、筹码等等。只用了半个月时间我的杰作就完成了。大家看后都称赞我聪明能干。为此那些“小贵族”们也给我一点好处,时常地给我点咸鱼、香肠、糖果等。
起先是大家娱乐,全屋的老乡分成几伙:两桌麻将、一桌押牌九、一桌掷骰子。每天下班后和星期日都非常热闹。人们有了娱乐也就减少了思念亲人和家乡的痛苦。大家对隋老爹和我说:“你们真给大家伙办了件大好事!”
“好事倒是好事,可不要把好事变成坏事!那时你们可不要骂老疙瘩呀!是我求他干的呀!”
没出一个星期隋老爹的话就应验了。最初是大家把目光盯在房子玉厨师身上,尽管老房牌九打得很油,但牌桌上的,围在四周看热闹的,都合起伙来整他。把他每天偷带回来的咸鱼、香肠、米面都输光了,甚至欠下赌债。赌风一开,鬼点子越来越多,很团结的‘基代岳茨’又分成帮、分成派。有的甚至到管理员那里告黑状,有的雇小流氓当打手,对自己人进行报复!隋老爹非常生气,自己责备自己说:
“刻麻将的主意是我出的,字是老疙瘩刻的,小木块是周木匠做的,咱们三个人是罪魁祸首。今天我带头抓赌。”
隋老爹这个人是说到做到的,当两桌麻将打得热热闹闹,忽然又闹起内讧时,隋老爹把一把尖刀往牌桌中间一掷,高声说:
“你们吵闹不和都是我们三个人作的孽,我是首犯!现在我只好把麻将和牌九收回来,烧了。从今后哥儿们过个和气日子,没事干,抱着头想老婆孩子,也比成天赌钱吵架好吧?”
他说完真的把所有赌具都收了,向火炉跟前走去,这时大家把他围住了,央求道:
“从今后不赌输赢了!不吵了、不闹了!麻将和牌九刻出来不易呀!给大家留下吧!”
“一言为定!我不烧了!下次谁要赌,再吵闹怎么办?”
“扒他的皮,剥光了扔到外面冻死狗日的!”
这场闹剧结束了。明目张胆的赌博刹住了,小来小去的,赌一盒烟、几块糖、几块咸肉、咸鱼的事还在悄悄进行着。隋老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了。
到了一九三七年秋季,我在劳动营里已经整整五年了,尽管我写了好几封请求报告要求释放,但一点结果也没有。
从这年秋天以后,每天都从俄罗斯本土,特别是从莫斯科、列宁格勒解来几百人,有时上千人。他们有些留在附近的劳动营劳动,有些人则沿着伯绍尔河两岸去开矿、采石油、伐木、修路。每批都有几个或几十个‘基代岳茨’老乡。但更多的是些改名换姓的俄罗斯——‘基代岳茨’。‘基代岳茨’老乡一到就互相打招呼:“老乡!老乡!从哪儿发来的呀!”“老乡,老乡!你们是哪里人?来几年了?”
而那些俄罗斯——基代岳茨,多半是俄国的姓,中国话说得是南腔北调,俄国话说得连俄国人也难懂。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人警惕性特别高,一见到黄皮肤的人总是躲着。明明他是中国南方人,却说自己是蒙古人、韩国人、日本人等等。由于他们既不能和中国‘泽克’为伍,又掺不进俄国人的行列,成了劳动营中的孤儿。他们受尽了“自己阶级弟兄”、流氓无赖们的欺凌、侮辱!他们的罪名多半是“五十八条”反革命罪,细分类有的是帝国主义间谍,进行过反苏、反革命宣传;更多的是托洛茨基分子、布哈林分子、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法西斯特务等等。还有一些以俄文字母为代表的罪名,如Лш(间谍嫌疑),Лсш(与间谍有联系者),Лфг(越境者),等等。
我偶尔认识一位姓巴的人,俄国名叫巴布施根。人很老实,平时很少说话。一伙‘施卡拉’欺负他,在上工的路上逼他把外衣扒下来,他毫无反抗地脱下来了;第二个‘施卡拉’看上了他的衬衣,第三个看中了他的皮鞋和裤子,于是他最后只剩一条衬裤,赤身露体地打哆嗦。我和一个老乡要上去打抱不平,可另一个老乡却说:
“他们大概是东方大学的,个个牛气,连中国人的姓都不要了,叫他们的俄国同胞扒他的皮好了,不管他!”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咱们帮他一把,把他的衣服要回来吧!”
我们四、五个老‘泽克’凑到‘施卡拉’跟前,拧住一个小子的胳臂,并对另两个说:“快把衣服还给他,不然我叫你知道中国人的厉害!”
另外两个想要逃跑,也被我们拽住了,把衣服还给了那个姓巴的‘泽克’。
从此我们相识了。从他的谈话中我发现他确实把马列主义古典著作背得很熟。我请求他当我的老师,有计划地教我。他起先对我的请求表示惊奇,然后说他懂得不多,不能当我的老师,又过几天,我看见他在垃圾堆里揀土豆皮吃,因为他完不成劳动定额,饿得不行,我很同情他,给了他一大块面包,告诉他捡垃圾吃会得病的,一泻肚就交代了,他很感激我,但对我的要求还是摇头,最后他对我说:“你呀!还是孩子气!学那些古典老教条,想当考茨基分子,还是想当普列汉诺夫分子,再不是要当托陈分子或布哈林分子?”
“你为什么这样说啊?”我感到不解。
“因为学习马克思的学说,很难避免历史性的、派性的争论。有时你说过的话别人断章取义,加以重新组合,一上纲,一扣帽子你的反革命宣传罪名就跑不了啦。暗地给格伯乌当差的大有人在!在压力下胡说乱咬的大有人在!还有一些人,他们嫉妒比他们知识多的,得到上级信任的人。他们从你的牙缝里、嘴角边搜集一星半点废水废料,积少成多,日积月累,最后是你自作自受,像一只野兔一样一头扎进法网。‘五十八’条的哪一款都可以给你扣上啊!你就由革命者滚进反革命者的阵营里了。你再也找不到你自己,连你的衬衣、裤子和最后一块面包都不属于你,而是属于“自己的阶级弟兄”施卡拉们的了。”
“我们说的话到此为止吧!就算你没听见我说什么,我也没听见你说些什么吧!我饿得很!真饿得要发疯了,你小老弟能给我一块面包吗?”
“可以给你!你什么时候饿,来我们‘基代岳茨’的工棚,谁都会给你一块面包的!”
“我,我不敢去!我怕他们一双双厌恶我的眼睛,怕他们骂我假洋鬼子,臭知识分子!”
我忽然感到他陷进了多么悲哀绝望的困境中。他为了追求真理来到他理想中的圣地——莫斯科,却被他的“同志”扣上反革命罪送进了地狱——劳动营,他认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敌人!敌人!敌人!